宁波市庄市乡行驶中的公交1路汽车,一位颇有气质的老知识分子模样的女性,穿戴光鲜整齐,独自倚窗坐在车上,去哪里?其实已经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想经过一个站时,听报站的喇叭里发出的一声声提醒:“半路凉亭到了。”
下车,凉亭早没了,幸运的是,车站的站名留下来了。这位叫叶良骏的老作家在《盈袖丝雨》这本书中的第一篇文章中写道:“外公已走了那么久,早已消失的凉亭,依然代他活着。”当然,这句颇有文学意味的话,巧妙地蕴藉了这个至今没有更改、顽强保留下来的车站名字,成为叶良骏对一生行善的外公无限追思和一遍遍怀想的实有的寄托。
(资料图)
《盈袖丝雨》
叶良骏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从乡下到宁波,一条土路变成了青石板路,庄市乡出口处,有个凉亭,里面放长凳,居然还有专门的人烧开水,免费供应给进来歇脚的行人。当年,外公陈兰荪,事业有成,扶危济困,造桥、铺路、修凉亭。还有面对乡人有难,只要找上门来的,陈老先生总是施以援手,抓不起药“施药”,无钱下葬“施棺材”,天冷了“施棉花”。村里小孩上学不方便,办小学,父老乡亲看病不容易,陈老先生和乡里贤达发起筹款创办了宁波郊区第一家民办医院“同义医院”。至于上海的“协大祥”“山阳”等宁波人开办的企业,陈兰荪持有股份,为的是让家乡子弟来沪“讨生活”,这就是作为最早的“宁波帮”的重要人物的一种情愫。陈兰荪在宁波开办的“元亨钱庄”“民新银行”开风气之先,在当时宁波金融业中曾经占有重要位置。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他把行善的范围扩展得更大更广,这种义举传播的更远更久。
作为陶行知教育思想数十年的研究者,她又是一位躬身践行的加持人,其一言一行莫不染有家乡的底色和祖上的影子。
翻阅到书中《无墓可扫的痛》一文,正是清明之前,特殊年代特别事,我想著述勤奋的叶良骏,换一种形态,文字一样可以上香祭拜,或许更贴心,常常在,且没有时空的阻隔。她写道:“1958年暑假,我回去看她,就好几次见她把一锅饭全倒给乞讨者,结果,那几次我们只好以红薯糊胡乱充饥。”祖母善良如斯,这对一个还在读书的叶良骏显然是最直接的“行为艺术”。
我们俗话常说隔代亲,事实上生活中此类例子比比皆是。父亲常年在外,直到去世,身为女儿整理遗物时才发现有许多汇出去的汇款单,包括感谢信、捐款证书,原来“小气”的父亲一直在帮助别人。“从来不是有钱人”的父亲,出手阔绰,几十年来,几千、几万、几十万元,都是出自他的工资、退休金,更多的是稿费。作家父亲的文稿,都是用毛笔一个一个字写出来的,得费多少神?他生前却说:“为善最乐。”父亲叶元章还曾被评为“宁波市十大慈善之星”。
从积德行善到教书育人,叶良骏老师是弘扬光大者,自不待说。作家如何?其文条理清晰,绝无矫揉造作,为文为人,一以贯之。此书颇具文学性,坦诚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机趣多多,妙文妙笔,信手拈来,比比皆是。
叶良骏在《寻墓记》中对于“半路凉亭”的描写以及心理感受的袒露,就是很好的佐证。《谁解春晖寸草心》写了九十七岁的母亲住在医院,天天早上去病房站岗的女儿,扶着母亲坐了起来,坐了一个多小时,还为她梳了头。女儿出去打开水、倒垃圾,老母亲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女儿。年年母亲节,作者都要带着鲜花去看母亲,惟独“那个母亲节,我没空买花,把自己当礼物送给了妈”。《夜,静悄悄》回到家乡的作者写到连升太公的往事,蓦然看见他的小儿子:“今天,他亲切的面影和他小儿子的重叠在一起了”。这不是子肖其父的简单比照,更多的是作者对家乡和蔼善良的长辈一种深切的思念。《我的老家》里的燕子:“每年燕子总会来,只是日子有先后。阿娘认识每只燕子,会说,小燕子长大了,它们来了,不知老燕子还活着没有。因为有燕子飞进飞出,阴暗的客堂有了生气,阿娘如有空,总会与燕子说说话,一脸欢喜。我也从来怀疑过燕子能听得懂话,长得很大了,还相信燕子有灵性,否则,它们怎么知道年年回家”。这一段叙述,饶有情趣,似乎说明了燕子已然是红漆护墙板的大户人家的编外成员了。但在几十年后,作者在江苏同里罗星洲,邂逅上千只燕子在她头顶上空来回飞舞,她写道:“其中一定有我家燕子的后代,因为它们盘旋一圈又一圈,不肯离去”。这是对“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空想和期许,虽然作者心中有个窝,燕子回不来了,阿娘更回不来了,作为人,还是希望希望她们都回来。
书中妙句多,每每读到,让人愉悦,这就是文学的审美吧。还有两篇妙文,就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挥写能力。《世上最痴情的人》一气呵成,如同散文诗,抒情急切,语言优美,看到末尾,才知道是献给九十二岁的母亲生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出身大户人家的作者,年轻时也总该有点故事吧!在这里,我极力推崇《那时怎懂有人在等我》,那么一件人生中美好的事情,写得极为平实,不掩不遮,从读初一就认识的解放军战士从辉叔最后变成了辉哥,从豆蔻年华到弱冠之年,作者意外地收到了辉哥寄来的包裹和一封只有三个字的信。走笔至此,她写道:“后来的事,一点也不好玩了。两年后,辉哥终于也结了婚,新娘是老家农民,还是全国劳动模范。我与他十年通信戛然而止,一段清纯如水的情谊,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好玩,但事情没有玩。作者自述:“后来很多年里,我很不习惯他的消失”,他是那个年代人人崇敬和仰慕的解放军,何况辉叔和辉哥还是一个帅哥呢。“再见他,已隔了半个多世纪,他已是大干部,住在西郊宾馆,小楼遍布警卫、岗哨,见他,要预约,还要安检。他问我:你后悔过吗?”
作者坦诚地说:“要放在如今,我会这么超凡脱俗吗”?我觉得这不是作者的自问,实在是对现在风气的一种灵魂拷问。她进而写道:“那个年代,那时的辉哥、我、还要许许多多人都没被污染,才会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却真实的故事。”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叶良骏一家有长寿基因,而她本人更是“不知老之将至”,依旧写文章、作报告,做公益,是上海作家中令人钦敬的老大姐。
今年五月去踏青,学生中途洗车,她在路边等候,遇到一个很想吃烤鱼的初三学生,可是店门关着。交谈良久,叶老师建议他叫外卖过来吃,初三学生要请她一起吃烤鱼串,她当下反应“这怎么行?自己这把年纪不爱吃这种东西,何况站在路边吃烤串,让人看见了笑话。他的学生洗好车开出来,叶老师和初中生还想交谈一会,有人上来告诫,这里不能停车。于是,她只得匆忙地挥手告别,车子驶出去了,她又后悔了,应该和这个处在叛逆时期的对家里父母不开心的少年一起吃烤鱼串的,还应该和他加个微信。她想到了陶行知先生说过的话,孩子最需要的不是爱,而是了解。以后,她还常常想起那个学生,仿佛自己失责似的。
生活中,叶良骏就是这样一位善良到骨子里的人。她和叶淳衷是什么关系,从来不说,问,才告我:小时候,阿娘带她去扫墓,说他比阿爷还长一辈,要叫淳衷公公(太公)。她还说,从未宣传过,自己这把年纪了,不用傍名人。
“察其言,观其行”,叶良骏始终如一,真诚坦率,有时近于执拗,写文章也如此,只要认定是对的,路,她会一直走下去,文章,也会一直写下去。
《盈袖丝雨》不会是叶良骏的最后一本书,为霞尚满天。丝雨也不仅仅是毛毛雨,我反而觉得“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比一场痛快的滂沱大雨更能渗透芸芸众生,劝勉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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